【二】

    追查意外的起因,原來是養蜂場裡的蜂遭一批數量頗驚人的野蜂所攻擊。

    這事還是頭一遭發生。

  若不是當日孫管事相中的那位養蜂好手,在與秀爺談過後便即刻上工,並且趕來以哨音和薰香控制住蜂群,後果必然更嚴重。

  那位養蜂好手正式上工還不到兩個時辰,就被游大爺加了整一倍薪酬。

    事後,禾良好好的,沒遭一點疼,因及時被游大爺護住了。

    小小爺也好好的,同樣沒遭一點疼,穆容華奔逃時,用兩隻闊袖將孩子裹得頗嚴實,而自個兒倒被螫了四、五口。

    小范亦受了點傷,但不算嚴重,只是剛巧兩片唇瓣皆被蜂針所叮,紅腫不好進食,游家立即請大夫過府出診,也遣僕婢近身照料著,所喝、所敷的藥跟秀爺所用的皆是同等。

    傷得最重的人當屬游大爺。

    晚膳剛撤下,游府「淵霞院」內的僕婢們早被笑比不笑可怕的主子遣走。

    此時內房燃著幽黃燭光,一室朦朧。

繡花紫幔撩起的平榻上,游巖秀身穿中衣盤腿而坐,長髮輕散,身為病號的他模樣頹靡得很英俊,但表情糾結得很——

    「你讓誰救不好?為什麼偏偏就讓他給救了?」哀怨。

    平榻上不只他大爺,還有一隻小小爺,後者想學他盤腿坐,無奈腿短,盤坐起來搖搖晃晃如不倒翁,最後還是改回兩腳開開的坐姿,穩些。

    「伊啊有噗嚕嚕……娘軟軟……」

    游巖秀挑起一道眉,明擺著不信。「你說什麼?摸起來軟軟,這次再摸摸?呿——再軟也不可能比妳娘親的還軟。」說著,抓抓大腿內側。

    小小爺有樣學樣,也去抓抓肥腿內側。

    游巖秀垂眉想了下,隨即了然般點點頭——

  「好吧,你說的或者有可能。穆大少那小白臉,一看就知身上沒幾兩肉,即便有肉,摸起來定是軟趴趴,哼哼,可不是誰都像你老子這樣內外兼修。但……」還是哀怨。「怎麼偏偏是他護了你啊?!」

    「欸……呵呵……」小小爺沒理俊美爹的哀怨,逕自笑開懷。

    游大爺氣悶般低吼,抓著自個兒腦袋、亂甩一頭滑亮青絲。

    見俊美爹開始「舞龍舞獅」,小小爺笑得更樂,兩手抱著腦袋瓜也跟著甩。

    有人進屋了。

    不必凝神分辨那腳步聲,也知這時進屋的會是誰。

    游大爺胡亂撥撥髮絲,咚一聲倒下。

小小爺見事甚快,亦跟著咚一聲躺平。

    禾良去灶房院子親自替丈夫煎藥,藥汁好了,她也沒讓婢子接手,用托盤盛著一小盅藥,一路端回「淵霞院」內。

    踏入內房一看,她嘴角不禁滲笑,心裡直發軟。

大小爺兒倆頭挨著頭直條條躺著,而孩子還故意用額頭去頂他爹,想引誘爹頂回來、跟他玩,但當爹的不為所動,只是很可憐兮兮瞅著她——

    「禾良,我都這樣了,他還一直欺負我……」

    「哪唔?」小小爺不同意。

    「就有!明明就有——」

    爺兒倆這般孩子氣卻十足認真的對鬥,禾良早已看慣了。

    她先擱下托盤,素手探去貼著丈夫漂亮的額面,另一手又摸摸自個兒額溫。

    游大爺被妻子摸摸,登時臉紅咬唇,不鬧了。

    「秀爺體熱還有些高呢。」雅致眉心輕蹙,擔憂難掩。她拉拉他的袖。「藥熬好了,秀爺起來喝好嗎?喝過湯藥,我再幫秀爺上些藥膏。」

    「嗯。」游大爺沙啞低應,反手握住妻子的柔荑,然後慢吞吞撐坐起來。

    「依呀娘娘呀……」小小爺見握不到娘親香手,乾脆一不做、二不休,撲過來攀抱禾良香香的身子。

    禾良禁不住輕笑,抬起另一手環住孩子,嗅著那好聞的奶香。

    游大爺不太痛快地鼓起雙腮。

    原想藉機磨著、蹭著禾良,讓她一匙匙餵他喝藥,豈知「小人當道」!

他又捨不得禾良忙來忙去,於是只好自個兒認命端起小盅,很哀怨地咕嚕咕嚕灌完整盅黑呼呼藥汁。

    小小爺在娘親懷裡扭啊扭,扭沒多久已開始兩眼犯瞇。

    游大爺喝過藥後就半臥著沒動,美目有些朦朧,靜靜看著哄孩子睡的禾良。

    禾良能感覺他深靜的注視,遂揚睫暖暖一笑,她白頰染霞,心跳得略快了些。

    過了會兒,小小爺睡熟了,她將孩子抱到與內寢相連的另一間小房裡,將孩子仔細安置妥善後才離開。

    平榻上的游大爺維持相同姿勢,雙目懶懶掀動,似是睏了,卻還要強撐。

禾良端來清水讓他漱口,擦淨他嘴角,最後取來大夫留下的藥膏為他上藥。

遭遇蜂襲,游大爺一張俊臉完好無事,但頭皮和頸後挨了好幾下,手背亦有。

    他體熱一下子竄高,燒得滿面虛紅,不過神智都還清楚,沒讓禾良太擔心。

    幫游大爺抹完藥,她簡單收拾過後才吹滅燭火上了榻。

    甫躺下,丈夫便側臥面向她,她亦依戀地抬手環上他的腰,靠近,額輕輕抵著他的,兩人氣息交融。

    「秀爺……」

    「嗯?」游大爺啞啞哼了聲,胳臂也悄悄環住妻子,將她摟得近些。

    「秀爺今兒個一直顧著我,我心裡好感激。」也驚怕得很,在那當下。 

被他半求半命令地按在原地,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,躲在他寬大外衫底下,想著他跟孩子不知如何了,險些按捺不住。

    他能知她強壓下來的那股驚懼,不由得低歎一聲,臂膀微用力摟她入懷。

    他親親妻子髮心,話中滲笑——

  「禾良最終信了我,乖乖躲在原地沒動,妳不知我有多開心?」

  「欸,但秀爺可慘了,被螫好幾口。」她緩緩撫他的背。

  「我被螫,總比妳被螫來得好啊,禾良若被蜂給螫了,我、我心窩就大疼了……那個……比起心疼,這種皮肉痛爺還挨得起。」

    禾良輕笑了聲,眸底溫燙,鼻音略濃地嘟嚷——

  「秀爺心窩不疼,可我疼死了,疼得好想哭呢……」

  「噢……」游巖秀在暗中咧嘴無聲笑,杏目瞇成彎彎兩道,身軀更往妻子泛香柔軟的身上貼蹭。

雖受傷挨疼,但他此時此際的心情非常之好,雖在幽暗床幃內,卻覺眼前爆出七彩燦爛的光,美不勝收啊美不勝收。

    但,他家禾良接著竟道——

  「不知穆大哥怎麼樣了?」

    游大爺眼前的燦爛光明驀地黯了黯。

    禾良低柔又說——

  「秀爺,再怎麼樣,都得跟穆大哥好好道聲謝。多虧他護著曜兒,將孩子護得周全,咱們至少得請他吃頓飯,秀爺說好不好?」

    不好!他內心大嚷,但也明白不能這麼答。

就說嘛,這究竟是什麼世道?!

他游家那隻小小爺,怎就讓穆大少給護下了?!

好想咬被子啊——

    ***

    身價勝萬金的游家小爺被救,按理,游大爺該備禮親自上穆家道謝才是。

    游大爺禮是備妥了,且每件玩意兒皆十足貴重,但他只遣府裡管事將謝禮送進穆家大宅。禮到,游大爺不到。

    禾良這邊則用了自個兒的名義,送了張請帖給穆容華,邀他在今月十五夜,撥冗至「春粟米鋪」一聚,她親自下廚,要好好招待他一頓。

    請穆容華吃飯的場所,禾良是經過仔細斟酌後,才決定辦在娘家米舖。

    那一晚她問過秀爺欲宴請穆大哥的事,秀爺沈默不吭聲,她便當他同意了。

    雖同意,卻是老大不願意。她也是知道的。

    而如果宴請之地直接在游家大宅,穆大哥有可能就婉拒了也不一定。

    她思前想後,覺得爹的「春粟米鋪」最合適不過。

一來,對秀爺而言,「春粟米鋪」是岳家,他再如何大爺脾氣也不會當著岳父大人的面發作。

二來,穆大哥與爹也算熟稔,看在爹的面子上,應也不會給秀爺難堪。

    今日正是十五。

午後時分,禾良便帶著貼身丫鬟銀屏和金繡回「春粟米鋪」,當然也把小小爺拎來了,而游大爺尚忙著生意,已說好晚些會從「太川行」那兒直接過來。

    整個下午,禾良幾乎都窩在米鋪後頭的灶房內。

    煎煮炒炸、蒸燙燉煨,樣樣都來。她開出十樣菜色,兩道小食和一道甜湯。

    丫鬟們幫她打下手,而小小爺早被他的姥爺顧大爹抱了去,不知抱到哪兒逗玩,整個下午不見影兒。

    傍晚,天邊橫劃出一道道錦紅與橘黃,夕陽西下。

    幾道大菜皆已弄妥,湯品也在爐上煨著,禾良掀開蒸著糕點的籠蓋,擦擦過多的水氣,跟著交代兩名丫鬟——

    「我去前頭看看,再過半刻鐘,記得把糕點取出來放涼,妳們倆若肚餓,就先自個兒弄點東西吃,別餓著了。」

    交代完了,她走出灶房往前頭米鋪去,在經過後院屋子的小天井時,遇上來訪的穆容華。

    「穆大哥,你來了。」她輕喜喚了聲,隨即迎上前去。「我今晚多備了一份『雪江米』熬的干貝粥,晚些你打道回府,幫我把那一大盅粥帶回給穆夫人吧?」

    僅「春粟米鋪」有「雪江米」這樣的好貨。

穆容華的娘親穆夫人一向喜愛「雪江米」熬出的米湯和粥品,所以禾良也就多準備了些。

    「嗯……那,多謝禾良妹子。」穆容華微笑道。

    雖笑著,卻是一抹極勉強才勾揚開來的淺弧。

    禾良心細如髮,怎可能分辨不出?她穩心凝望他,秀顏真誠,淡笑問——

    「穆大哥,是不是邀請你過來,你拒也難拒,又得礙著我和我爹的面子不得不來這一趟,所以讓你心生不快了?」

    穆容華徐慢眨眸,深吸口氣似想說什麼,但還是抿住唇。

    禾良撓撓微紅的腴頰,有些莫可奈何地歎氣——

    「我就是想好好謝你一番啊。你那天把曜兒護得那樣周全,我真的、真的、真的很感恩你。」再次歎氣苦笑。「我家那位爺就那脾性,他其實也很感謝你的,但面子上過不去,我、我代他跟穆大哥道歉,也代他跟你道謝了。」

    「禾良妹子……妳、妳不必這樣,嗯哼……」穆容華忽地微縮腰背,一袖按在下腹處,狀似忍痛。

    「穆大哥?!」禾良雙眸一瞠,見他面色突然發白,自是急問:「你身體不適嗎?莫不是吃壞肚子了?」

    穆容華閉目搖了搖頭,氣息相當不穩。

很能感覺得出,他努力欲壓下那抹痛,但偏偏不能,他文秀眉峰已成巒,血色盡失的蒼唇抿得死緊,額面滲細汗。

    「我……我還好……沒事的,我躺一會兒便好,這是老毛病了,沒事的……」

    「穆大哥!」

    怎可能沒事?!他才低喃著保證,身軀竟猛地往前栽!

    禾良眼明手快張臂扶住他,當機立斷道:「先到客房躺會兒。你別硬撐啊!」

    ***

    將高出自個兒半顆頭的男子扶進客房中安置後,禾良有些氣喘吁吁,心裡亦焦急了,畢竟她頭一遭見穆容華這樣虛弱,彷彿挪動半步都是折磨,幾是全仰賴她的又拖又拉,才把他帶進房中。

    「穆大哥,你躺著休息會兒,我給你請大夫去。」

    「等等——」

    細且修長的五指突然緊扣她上臂,硬扯住欲起身離開的她。禾良心頭微驚。

    「穆大哥,你、你病得像似不輕,得請大夫診診脈。」她輕聲勸慰。

    「不要……不用的、真的不用啊……禾良妹子,我真的沒事,真的……不要請大夫過來……唔……呃……」說到最後,他又忍痛般蹙眉,身子蜷成蝦狀,連話都沒法說得俐索,僅不住發抖。

    禾良焦急歎氣,一把掙開他的掌握。

    「都痛成這般模樣,怎可能沒事?你矇誰啊?不能不請大夫!」

    她倏地起身,豈料躺平的穆容華竟奮力一躍、發狠抱住她!

    「哇啊——」禾良一時間沒能站穩,整個人被拖著往後倒,壓在穆容華身上,亦雙雙倒臥在床榻上。

    「穆大哥你幹什麼?」她瞠眸驚呼。

    「禾良妹子,不要……不要……別請大夫,別去……別走……」

    禾良張嘴想叫他放開,但,她怔住了,狠狠怔住,動彈不得。

    她瞪住穆容華下身滲出的點點鮮紅,紅色在他素色春衫上渲染開來,白底紅印,竟如宣紙上的紅梅。

    「你……你、你……」少有事情能讓一向沈寧的顧禾良失語,但此一時分,她腦子裡一片空白,真說不出話來。

    穆容華稍稍鬆開她,跟著力氣用盡般癱軟在榻上,掩下長睫,澀澀擠出話——

  「我沒事的,只是……一向不準,突然……就來了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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