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三】

    游大爺整天心神不寧。

    也是。他心神不寧確實該當。他家禾良今兒個大顯身手款待他的死對頭,他一顆心靈再如何壯碩剽悍,還是要怦怦怦不安地直竄。

    本想成天黏在妻子身邊,但他固定時候得巡視四行二十八鋪的零售店頭,碼頭總倉那邊這陣子天天貨進貨出的,不過去瞧一下不行,最終只能內心淌血,放妻子回娘家米鋪。

    在碼頭總倉那邊拖得有些久,待他快馬加鞭回城內,踏進岳家的「春粟米鋪」,夕陽早已西沈,霞紅被暗青吞沒,圓潤潤的玉盤月剛掛上遙天。

    米鋪正收拾著準備打烊。小小爺跟店裡兩名夥計混在一塊兒,以為自個兒是在幫忙收拾,實有愈弄愈難收拾之嫌疑。

見到俊美爹來了,小小爺發出興奮叫聲,扭著肥美小身子撲到游大爺腳邊。

游巖秀展袖將孩子撈起,挾在臂彎裡。

他跟著上前拜見岳父大人,並送上從總倉拎過來的兩罈佳釀。

    顧大爹樂呵呵直笑,順口便道——

    「穆少爺也送來兩罈子好酒,等會兒上了席,咱們翁婿倆與他喝個痛快。」

    游大爺一聽,才知穆容華在他之前便已抵達「春粟米鋪」,且進到後頭院子好半晌了。猛地喉嚨微緊,胸臆發悶——沒辦法,只要事情扯上妻子,覺得有哪個不長眼的傢伙覬覦他家禾良,他心頭火就會亂竄。

即便知道禾良只喜愛他,會一直顧著他、疼他,兩人心心相印又心有靈犀,一旦他又遇到類似的事,仍要鬧不痛快。

    在顧大爹面前他仍十分自持,還恭敬跟老丈人說聊了幾句,這才轉進米鋪後的小院子,臂彎裡仍舊挾著一隻小小爺。

    一進到後頭小院,灶房那邊飄過來的食物香氣立即引人食指大動。

    「爹啊……糖白白糕啊——」小小爺胖手揮揮,揚起肥顎開心叫。

    游大爺深吸一口氣,很權威地點點頭。「嗯……沒錯。聞起來甜甜。是清清軟軟活跳跳的甜,不是死甜,是白糖糕正確無誤。妳娘今兒個蒸了白糖糕了。」本也是很開心的,但下一瞬又垮了漂亮嘴角,因為禾良做的白糖糕等會兒還得分給穆家大少吃,光想就心痛火大。

    挾著兒子正欲穿過小天井往灶房去,卻見客間有燭火亮起。

    他下意識走近,模糊聽到房裡傳出對話——

    「禾良妹子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別走……」

    「你……你、你……」

    血液瞬間逆流。

一波波的灼熱往腦門衝,游巖秀發覺眼前是一片血紅。

    身軀顛了顛,竟是往後倒退一步,然,就是自己的這個舉動,讓他一下子凜心凜神——那是他的禾良!是他的!他怎能退?!

    砰地驚天巨響,他踹門而入!

    客房裡的兩人正雙雙倒臥在床榻上!

    「去角落的茶几底下蹲蹲。」游大爺放小小爺落地站好,很鄭重交代。「要蹲好,那裡安全些。」

    「秀爺——」禾良終於從強大震撼中回過神,雙腿一蹭已下榻站起。

    他一把將妻子拉到身後,並朝橫臥榻上的穆大少慢幽幽勾起冷笑——

    「姓穆的,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。」

    下一瞬,他強大火氣爆開,一個箭步衝上前,猛禽撲兔般揪住穆容華衣襟。

    「敢欺負我家禾良,你完蛋了!」

    「秀爺!住手——你住手啊——他沒欺負我,游巖秀你還不住手?!」

    游大爺不確定究竟有沒有揍到穆容華。

    整個場子太奇怪、太詭異了!

他揪緊姓穆的,妻子又揪緊他,然後姓穆的一臉要死不活樣,然後妻子衝他發火,還嚷嚷著……說、說姓穆的沒欺負她……倘是穆容華沒欺負她,那她為何跟他在一塊兒?定然是受了欺負才是啊……他信禾良,一直信她,她不會欺負他……不會的……

    「禾良……」一口氣提不上來,他頭發昏。

    「秀爺,啊?!」

    他看不清楚了,當真昏過去,倒向妻子懷裡。

    ***

    結果顧大爹想與自家姑爺以及穆大少好好痛飲暢聊的想望,全然落空。

    這一夜,顧家「春粟米鋪」可說暗潮洶湧且熱鬧非凡。

    米鋪裡的人,包括銀屏和金繡兩丫鬟,都以為穆容華是突然染了什麼急病,在客房躺了大半個時辰後,勉強下得了榻了,才讓穆家遣來的馬車載回。

    只是穆大少一走,銀屏和金繡見自家主母忙著換榻上單子,過去欲接手,禾良卻不教她們二人動手,讓她們倆頗納悶。

    後來金繡和銀屏被遣回游家大宅,禾良要她們轉告府內大管事德叔,說今晚她和秀爺會帶著孩子在娘家過一夜,明日再回。

    「女兒啊,秀爺他這……這真的沒事嗎?」

在禾良未出嫁前所住的閨房外,顧大爹搓手搔耳的,褐臉盡現擔憂。

「怎麼穆少爺得急症,秀爺也趕著鬧頭暈,欸欸……」

    「爹,我會守著他,沒事的,您別急。只是得麻煩爹和柳姨,今晚幫我照顧曜兒。」

    提到肥美外孫,顧大爹臉色和緩了些。「那有什麼麻煩?有曜兒陪睡,咱跟妳柳姨歡喜都來不及。」

    待一切安排妥當,禾良這才推門進房。

    房裡擺設跟她出嫁前一般模樣,顧家小院與游家大宅同在永寧城內,離得還頗近,顧大爹知她時不時要回米鋪裡轉轉,天天將她的閨房打掃得乾乾淨淨。

一切如舊,唯一不同的是,她的小榻上躺著一名高大修長的男人。

    男人今晚氣急到暈厥過去,約一刻鐘後才悠悠轉醒。

    醒來後他也不想下榻,整個人病了般發懶,像要就此賴在一處直到地老天荒,然後大家都別來理他,因為他也不想理人。

此時瞧見禾良走進來,那略蒼白的俊顏賭氣般撇向榻內。

    禾良盈盈走近,落坐榻邊,未出聲,已先伸手去探游大爺的額溫。

    無事。他好好的,沒事。

    今夜之亂之震撼,她儘管性子寧定沈靜,依然也被「砸」得眼冒金星。

    而丈夫闖進那房裡所見到的……

    還好,他還沒賭氣到不肯讓她碰。

    她低柔問:「秀爺不信我嗎?」

    聽她這話,游巖秀腦袋瓜在枕子上蹭了蹭,終還是轉過來瞧她。

    他就已經夠俊美了,此時眉目間還要再添幾抹輕鬱加頹靡,那姿色著實教人……教人……欸,禾良跟他作夫妻作到連孩子都生了,見他這模樣,仍要臉紅心悸個沒完沒了啊!

    禾良也不等他答話,逕自脫鞋上榻,側身與他相對,彷彿連體的雙生子。

    游大爺癟癟嘴,蒼白頰面終抹了點紅,沙啞蹭出話——

    「我信禾良啊……只是,還沒想明白。」怎麼想都兜不攏嘛。

    禾良望著他好一會兒,柔荑暖軟,撫著他憂鬱的眉目,似想撫開他眉間糾結。

    「我也信秀爺的。」她柔軟一笑。「穆大……穆大哥今晚請我保密,我跟他說,我能幫他瞞著別人,但不能瞞你。」

    「他……那傢伙到底有什麼事?」一提那姓穆的就傷心。

    禾良遂將今晚在後院小天井遇上穆容華的過程緩緩道出——

    「……穆大哥不讓我去請大夫,我說非請不可,因他似痛得極難受,我起身要走,他驚得一把揪住我,我沒站穩就往榻上跌……然後,就是秀爺進房裡看到的那樣……」

    游巖秀聽得兩眼直冒火,美唇惡狠狠地顫——

    「這傢伙!他竟敢揪妳?活得不耐煩了他!」

    丈夫完完全全便信了她所說的,神情無半絲懷疑,只擔憂她被欺負。禾良略繃的心終於完全放鬆,輕飄飄的,還甜甜暖暖的,竟有些想哭。

    聽到禾良輕吸鼻子的聲音,游大爺嚇了一大跳,一把握住她的小手。

    「妳、妳怎哭了?」

    「沒。我沒哭,我笑呢。」禾良翹起嘴角,眨掉眸中濕意,接著卻說:「秀爺方才又想對人動粗,還當著曜兒的面呢,哪能那樣?」

    「啊?呃……那、那我以為妳被欺負嘛……再有,我有叫曜兒躲好,還指示他該躲哪兒安全。然後……咱們游家的爺兒們,能文能武那是肯定要的,這爺兒們幹架的場面,給曜兒瞧瞧也沒啥不好。」

    他還有理了?!

    禾良簡直好氣又好笑。

    想了想,她最後無奈一歎:「你和穆大哥,最好真是爺兒打架……」

    游大爺撇撇嘴,嘟嚷:「好啦,今晚不知他病了,打他確實有欺凌病弱之嫌,勝之不武,那……等他恢復了再戰。」

    「秀爺——」潤音很不認同地微揚。

    「怎樣?」大爺開始耍脾氣。

    「你往後別再對穆大哥動粗了。」

    「喲,就他能欺我,我就欺不得他了?」語氣帶惱,俊龐幽怨。

    「你——欸……」無言。

    禾良揉捏他的大耳,微重一掐,隨即湊過去,重重吻他美唇一下,這才低聲說:「穆大哥身上有病。」

    游大爺舔舔被妻子偷襲的唇,語氣終於軟了軟。「那傢伙到底生什麼病?」

    「落紅不止。」

    游大爺聽見了,眨眨杏目。「……」

    禾良又歎。「落紅不止。是老毛病了。」

    游大爺聽得一清二楚,繼續眨眨眼。「……」

    「秀爺?」

過了好會兒,游大爺才迷惑問——

    「……那不是……女人家的病嗎?」

    「秀爺說得是,那確實是女人家的病。」

    靜。

    靜謐謐的靜。

    游大爺終於想到要說什麼了,他說:「那嗯……所以……他嗯……是……」

    禾良點點頭。「所以嗯……他確實是嗯……沒錯。」

    這一夜,號稱「沒心沒肺沒天良、我行我素我最威」的游大爺,因太過震驚,驚到連吞了滿滿一整個蒸籠的愛妻白糖糕,才勉強壓了驚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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