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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一】

    馬車出江北永寧大城,往東郊約莫走上兩個時辰路程,來到「北里南鄉」幾個村落的聚集地。

此地福沃,農糧種類盛多,最值得說嘴的是北里釀的酒、南鄉產的蜜。

而這「北里酒、南鄉蜜」,五年前便讓江北最大的糧油雜貨行「太川行」相中,並大宗收購。

本來游家「太川行」僅是買貨賣貨,從中賺取一手,近來當家大爺靈俊鼻子不知是嗅到什麼商機,抑或有啥長遠想法,竟在北里與南鄉各置上幾塊地,南鄉地面撒花籽,整出一大片花田,田邊上再設養蜂場。

    春日爛漫,百花齊放,葵花開得尤其好,花莖直長足有半人高,且朵朵碩圓。

    葵傾向日所構成的花蔭底下,游大爺兩腿大開蹲踞著,美到沒天理的俊龐像吃了酸梅子般發皺。同樣兩腿開開的還有游家小小爺,但小小爺不想蹲,肥腿開開一屁股坐地,紅撲撲嫩頰因咧嘴笑而顯得更加肥美。

    「笑?臭小子還笑得出來?你這身、這模樣……吼,老子警告你,等會兒我禾良媳婦兒來了,你站遠點兒,不准你撲過去糾纏——」游大爺擰著柳眉碎碎唸,手中錦巾不住往孩子身上「啪、啪、啪——」地揮撢。

    今日見春光甚美,游大爺攜妻兒出遊,乘坐馬車一路往南鄉花田而來。

    他家禾良娘子性情溫柔沈穩,一向讓人容易親近,馬車才抵達南鄉不出半個時辰,她便跟幾位在養蜂場做事的大娘和婆婆「混」熟了,熟到人家都願意將家傳蜜汁酥餅、蜜釀梅酒的作法私授給她。

    他原本還不樂意禾良被大娘和婆婆們拉了去,一聽到蜜汁酥餅和蜜梅酒,他一雙杏目陡然湛光,還自願把「一旦入灶房,絕對是成事不足、敗事有餘」的小小爺拎走,好讓禾良能專心又迅捷地學好酥餅作法和釀酒之技。

    光想著回去後,禾良就會弄出那餅、那酒,游大爺心花便朵朵開。

    反正他這趟來到南鄉,順道要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,且「太川行」派來這兒坐鎮的孫管事說是在當地找到一位養蜂好手,等著引見給他。

趁禾良小忙,他便找孫管事小混。

    只是這麼混啊混,該談的事談過,該見的人見了,隨行護衛小范突然衝進養蜂場的小議事廳,急急來報,說道小小爺跟幾個農家孩子玩在一塊,玩著玩著竟打翻擱在場子邊剛收上的一缸子蜜,蜜淌得整地都是,幾個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,小小爺也跟著逃,邊逃邊興奮尖叫,肥敦敦小身子眨眼間滾下花田,直往花海底下鑽。

    游巖秀聽了額角直抽。

    小小爺九成九以為大夥兒在玩捉迷藏,敵不動,他不動,敵若動,他滾得比誰都靈動。

    「秀爺,小的去把小少爺抱出來吧?」

    放下扶額的手。「不用,我親自去。」

    所以此刻才會跟兒子窩在花蔭底下。

    小小爺滾得滿身塵土還不打緊,用巾子撢撢,勉強能撢出個七、八分乾淨,頭疼的是蜜。

也不知怎麼弄的,幾小坨蜜黏在孩子頭上、臉上,連衣上也沾著不少。

    游巖秀沒輒了,取出巾子沾濕口水,開始幫兒子「除蜜」。

    「老子見過闖禍的,可沒見過像你這麼會闖禍的,你打翻什麼不好?竟然弄破一缸子蜜?!老子的蜜沒了,誰賠?!」

    「阿滴滴爹……唔,沒沒啊……」小小爺無辜眨眸,試著跟俊美大魔爹講理。

    「什麼?是你用那顆肉肉小圓屁頂飛那顆大椰棗球,如此才僅破一只缸,沒讓成排的蜜缸跟著倒下?」游大爺眉飛冷笑。「哼哼哼,那你還高義了?!老子還得跟你千恩萬謝了?!」

    「欸油,阿唔……」小小爺很受不起般害羞低下頭。

    ……會氣死。

    游大爺只覺氣海翻騰,喉中微甜,氣到快嘔血。

    他仰首望著花葉間的碎光,深深呼吸吐納,呼——吸——呼——吸——突然,一隻虛握的肥圓小拳遞到他胸前。

    「還想幹嘛?」他眉峰仍糾,待發覺古怪,不禁低咦了聲,杏目刷亮。

    事兒就跟他所疑所想的一般模樣——

小小爺肥爪子慢騰騰攤開,掌心裡竟托著一小塊蜂巢,那坨黃金般閃亮的玩意兒浸滿花蜜,想是小小爺從破掉的蜜缸裡拾起的。

    「爹啊甜甜唔蜜……」討好般笑咪咪。

    「給我的?這麼好?」游大爺暗暗吞口水。

    「嗯。」

    「把你另一隻爪子也攤開。」哼,跟他鬥?火喉差遠了!

    「呃,唔……」小小爺毛毛蟲般的小眉一蹙,晃著小身子磨磨蹭蹭,百般躊躇到得最後,還是只能乖乖伸手攤掌。

    小小爺另一手果然也虛握一塊浸蜜蜂巢片,然,比要「進貢」給他的那一塊足足大上三倍有餘。

    嘿嘿哼笑,游巖秀也不跟兒子客氣。

扣著小小爺的肥手,他低頭便舔,舔舔舔,把孩子的小手當成麥芽糖棒似地舔過再舔,嘴裡甜蜜蜜,嗜甜的心有小小被滋潤到,他英俊面龐泛紅光,感動得目底都升霧了。

    「欸欸……」小小爺歎氣,但不敢有異議。

誰讓他就攤上這樣一個大魔爹呢?

以手就口,他趕緊舔食手中較小的那一坨蜜,以防大魔爹食完大份的,還來搶他這份。

    一刻鐘後——

    小范在田邊上叫喚自家主爺,游大爺這才拎起孩子,又用巾子將小小爺前後左右、上上下下撢了撢,隨即長身立起。

    「在這兒呢。」他揚聲回應。本欲問小范叫那麼響所為何事,但一回首瞥見站立在田邊上的素衫男子,也就心知肚明了。

    「秀爺,穆家大少剛巧也在南鄉,知您今兒個也在,就說要過來會個面……」小范有些心驚肉跳。

永寧城內——不,是整個江北搞糧油雜貨的,誰不知游家「太川行」與穆家「廣豐號」那是對頭,死對頭!同行相忌也就算了,這其中還包含多少不為外人所知的糾葛啊,欸欸,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……小范越想頸後越涼。

    這一邊,游巖秀徐徐眨眸,美唇淡淡顯笑——

    「喲,可巧了,沒料到穆大少也來走訪『北里南鄉』。不過與穆家有往來的那幾戶養蜂人家,應該不在這個地頭,閣下莫非眼盲走錯?還是癡了認不得路?」

    嘲諷人時,游大爺嗓聲清朗好聽極了,除了笑得有些惡華,神情不沾陰狠。

    穆容華斯文笑笑,裝作聽不懂他話中惡意,道——

    「我上舅父家拜訪,聽舅母提起,『太川行』在此地種花養蜂,整得相當出色,這事我早有耳聞,但又聽舅母如此讚不絕口,實在心癢難耐得很,索性便過來一探究竟。」略頓。「既知秀爺在此,總得過來知會一聲才好。」

    在「北里南鄉」,儘管「太川行」收買了絕大多數上好的蜜與酒,偏有幾戶人家的上上等好貨,那是任憑游家如何出價、給好處,也絕不動搖,反倒巴巴地將好貨全堆進「廣豐號」大倉裡。

因那幾戶人家皆是穆大少娘舅這邊的親戚。

    自家人護自家人,買賣談不下,游大爺也不往心裡去,反正能作買賣的地方多了去,但……穆大少今兒個晃到他的地盤探查,還說是要「知會」他一聲……

知會個啥兒勁?

動什麼歪腦筋?

莫非……想仿傚他也整個一大片綿延不絕的花田,大量養蜂取大蜜?

    這也太奸險、太狡猾、太不要臉啊!

腹誹敵人時,游大爺常要忘記自個兒有多奸險、多狡猾、多不要臉。

    怒不可遏之際,他神態愈現悠然,撥撥幾縷撩頰的髮,徐聲道——

    「那穆大少便儘管探個究竟,我總不能讓咱們家小范矇你的眼、綑了你,將你往娘舅家裡丟吧?」

哼哼,好啊,對方欲探,他難道不懂「藏」字精妙嗎?

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就瞧誰強過誰!

    田邊上的穆容華淺笑依然淡淡,作勢拱了拱手——

 「秀爺真愛說笑……呃?」

    穆家大少原是笑望著游巖秀慢吞吞從花田裡往邊上挪動,他自是不知游大爺溜進田裡做什麼,也沒意願弄明白。然而,待游大爺從及人腰高的葵花田中步出,手裡竟拎著一隻肥到幾要流油的娃兒,他話陡頓,認出那娃兒是何方神聖,臉色不禁白了白。

    「啊——答答滴——呀啊啊——」小小爺被大魔爹提著衣領子盪出花田,一根根直長花莖上的闊葉啪啦啪啦掃過他的肥頰肥身,相當好玩,他樂呵呵地胡揮小手、亂踢胖腿,跟著一出花田見到那白衫飄逸的俊秀公子爺,他溜溜轉的眼珠子突然發亮,尖叫歡嚷。

    游大爺見兒子揮手踢腿亂扭一通,遂放他落地。

    小小爺甫站穩,邁著肥腿便顛啊顛地朝俊秀公子爺走去。

    游巖秀一雙美目微微瞇起,還沒看明白兒子想幹什麼,也暗暗期待兒子幹出點什麼,畢竟小小爺曾往穆大少身上澆淋過一泡正宗童子尿,替他這個當爹的出了口惡氣,而這一次嘛……嗯……

    見游家小爺來親近,說實話,穆容華內心確實有陰影。

    他不禁往後退了一步,但小小爺似要跌跤般往前栽,立時抱住他的腿肚。

    「呀啊……」肉肉小圓臉抬起,衝他笑得日月同光。

    穆容華眼角不由得抽搐。

小小爺兩手不知抓過什麼,此時撲抱他,他素潔衫子上立刻多出兩個黏黏稠稠的小手印。然後還有第三個、第四個、第五個……小小爺揪著他衫襬抹來抹去,根本……拿他衫子擦手吧?!

    游大爺表面上不動聲色,內心笑得漂亮的嘴快歪掉。

    哇哈哈哈哈——果然是他游大爺的種,他們父子同心,其利斷金!

呵呵,欺負人就得欺負到教對方有苦說不出,那才高段,穆大少若跟一個娃兒較真,便落了下層,沒氣度啊。

    就在此時——

    「秀爺……啊!穆大哥怎麼也在?」

    妻子柔軟悅耳的輕嗓一蕩進耳裡,游巖秀氣息陡凜,跨步向前便想抱回兒子。

    他這「縱子行兇」的行徑自然不能讓禾良瞧出半分端倪啊!

    豈知,穆大少似知悉他的意圖,竟快他一著將小小爺撈抱起來,大咧咧露出衫襬上無數個黏膩小手印。

    電光火石間,暗鬥的兩人已交換凌厲眼神。

    「阿答……」被抱起的小小爺不甘被冷落,也想玩四目相瞪的遊戲,黏黏小手於是「啪」地往穆大少臉上貼,肉肉臉努力蹭上去,樂呵呵瞠圓小眸。

    禾良盈盈身姿在此時走近,一來正好看清穆容華狼狽模樣。

她一怔,秀顏微紅,亦記起之前孩子在穆容華身上幹過的事,而今兒個又——欸,實在是……實在很過意不去啊……

    「曜兒——」她歎息般輕喚,一面對穆大少歉然苦笑。

    她正欲過去抱走孩子,一旁的游巖秀忽地攬住她的腰,笑笑道——

    「禾良,穆大少愛跟咱們家曜兒玩呢,瞧,我適才想抱回孩子,他還不讓。」先告狀的先贏。一向是他行事原則之一。

    禾良一雙秀目靜靜在兩男人和孩子間晃了圈,還不動聲色看了臉色略青的小范一眼,任憑自家的爺如何粉飾太平,真實情狀為何,她多少猜得出的。

    她娘親與穆夫人有主僕之義、姊妹之情,穆大哥對她和阿爹又多方關照,如今她成了游家主母,就想「太川行」與「廣豐號」做不到互利互惠,至少也得和平共處,兩位當家主爺別動不動便鬥上。

    但,欸,怎麼兩家要好好相處這麼難?

    當下她也不多問,由著丈夫輕攬,溫聲言語——

    「曜兒是不是抓蜜吃了?我方才去小議事廳那兒尋你們爺兒倆,管事說,孩子們打破一缸子蜜,我瞧曜兒印在穆大哥身上那些小印子,該是蜜混過泥土抹上的吧?」她抬睫一笑。「秀爺,那咱們還得賠給穆大哥一件新衫啊。」

    游大爺才不理穆容華的衫子如何,但聽到妻子口中的「咱們」一詞,緊繃的心登時軟了一大角。

    賠就賠,有欺負到對方就痛快,區區一件素衫,他大爺認賠!

    這一方,穆容華終於拉開貼在頰面的黏黏肥手,他自也苦笑,心想禾良妹子生的這個娃兒,說老實話,他實在……很沒輒。跟娃兒玩不是,不跟娃兒玩也不是,似乎只有乖乖被整的份兒……

    他張嘴欲言,尚不及出聲,小范像察覺到什麼異狀,驀地揚聲大嚷——

    「有蜂!是成群的蜂!快躲——」

    待驚覺,要避已然太遲。

    怎麼跑都跑不過那一團烏雲般的蜂擁。

    遭受這種攻擊,即便小范有一身武藝也沒多大用處,就見他拚命發掌風勉強打散蜂群。

    「曜兒!曜兒——」禾良焦急嚷著,急欲奔向穆容華,他懷抱小小爺躲著蜂、已退開一大段距離。

但她沒能跑去,游巖秀脫下外衫將她兜頭罩住,並把她按在地上蹲伏著。

    隔著薄衫,她聽到丈夫明快道——

    「禾良待著別動,求妳別妄動。莫驚,我找曜兒去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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