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飛霞樓」臨江的那一面,堤岸築得極長,一株梅樹由樓後小院伸出院牆外,枝椏上綻滿紅梅,小小花萼美得細緻,粉瓣秀氣,傲霜欺雪。

        她靜佇在梅樹下,一身單薄素衫,緋色腰帶纏出纖細腰身,在這臘月時分渾不覺冷似的,右手下意識撫著左腕,來回圈撫,癡癡望著滿樹梅紅。

     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,回憶將她的神魂帶往某個境地,那地方有苦有樂、悲歡相倚,多少年過去了,她忘也難忘、忘也難忘……

 

     剁剁剁、剁剁、剁剁剁……

 

     斧頭劈裂木柴的聲音來得突然,一陣接連一陣,存心要與她的回憶作對似的,硬把她沈得過深的意識拉回,她背脊驀地一顫,終感到寒意了。

 

     內心小小驚疑,她薄身略側,眸光循聲看去,竟發現樓後小院內——有男人?!

 

     男人背有些駝,雙肩垂縮,他衣著樸素得很,灰撲撲的,跟一般靠勞力換取溫飽的百姓沒兩樣,比較嚇人的是,他左眼似乎受了傷,斜摀著一隻黑眼罩,半張臉被落腮鬍占據,根本沒法瞧清楚他真正長相,然推估他年歲,至少四十以上。

 

     不!重點並非眼前男人如何,而是他是個男人!

 

       在「飛霞樓」內劈柴的男人!

 

    「飛霞樓」內出現的男人,只會是求診的病患,樓中十二金釵客、二十四名銀箏女、三十六位玉天仙,美女如雲,手段高超,在樓內做事的只挑女不挑男,怎無端端出現一個大男人?!

 

    「你是誰?」她語氣雖輕和,眉心已攏。

 

     男人劈柴的動作微頓了頓,沒答話,當她離開梅樹下,舉步走向他時,他握斧的五指陡緊,面龐卻一逕輕垂。

 

    「你叫什麼名字?你——」

 

    「霜姨?霜姨——啊!原來您在這兒!」一抹豔紅奔進小院,來的是樓中的大金釵,她步伐驟止,瞧瞧一臉疑惑的素衫女子,又望了望沈默不語的男人,心頭了然,頓時笑道:「霜姨,他不說話的,您就喊他『啞頭』。」又笑。「之前,我不是同您提過,樓內的粗活還是交給男人來做,您也說好的,所以忙了幾日,精挑細選的,姊妹們這才找到一個合適人選。啞頭好用得很,幾乎所有粗活他都上手,一人能抵三、四個,不用可惜了。」

 

     杜吟霜怔了怔,終於記起,不禁苦笑。

 

    「阿大,妳瞧我這記性。是了,妳前天還跟我提,說是找到人了……」只是她當時左耳聽、右耳出,因為腕間的東西弄丟了,她心有懸念,不太能定神。「阿大,謝謝妳啊,大香跟著雷薩朗到南洋去後,樓內許多事都有妳們大夥兒幫襯著,若是單憑我一個,肯定不成。」

 

     大金釵笑得花枝亂顫。「好霜姨,您成日只顧著大夥兒,咱們自然也得顧著您。這『飛霞樓』是個大家庭呢,咱們以女為尊,不相互顧著點怎成?」說著,她跑過去拉人,拉著杜吟霜的細腕往樓內步回,聽她又說:「老六開了藥方,請灶房大娘燉上一大鍋十全大補滋陰養氣湯,霜姨快來喝啊!」

 

     杜吟霜不及說話,人已被拉著走。

 

她笑歎著,然後,不知怎麼回事,有股說不出的感覺讓她頻頻回首看向小院中的男人。劈柴聲再起,剁剁剁、剁剁剁……他依舊輕垂著臉,微弓身軀,專注無比地揮揚手中斧頭,手起手落,一塊塊柴片堆積……模模糊糊,有什麼從心劃過,她呼息陡緊,忍著莫名的痛。

 

     大金釵未察覺她心思起落,只親熱挽著她的手,脆聲笑道:「霜姨,待會兒讓姊妹們告訴您,咱們是怎麼考驗啞頭的!呵呵呵,您也知曉,男人要進『飛霞樓』這個門啊,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,呵呵呵……咦?咦咦?!霜姨,您左腕不是一直戴著一只金環,我記得環身刻著一翦梅,怎麼不見了?您取下它了嗎?我還沒見您取下過……該不會弄丟了吧?」

        ★★★

     她把戴了十數年的金環弄丟了。

 

     怎麼丟?可能丟在何處?她毫無頭緒。

 

    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數年?她把青春情懷都寄託在那只金環上,如今金環已失,她還是她嗎?

 

     燭光搖曳的寢房內,銅鏡中映顯出一張猶然細緻的臉容,挽了一整日的髮已垂放下來,臉顯得好小,而眉翠唇嫣,星眸瓊鼻,膚質仍如此細滑。

 

她幾歲了?儘管外表如若二十七、八,其實也近四十了吧?青春該離她好遠、好遠了,她眉眸間為何迷惘依舊?如立在感情叉路前的小女兒家,永遠被吸引著,永遠尋不到安全之路。

 

     撫上自個兒頰面,杜吟霜怔怔瞅著鏡中愈看愈覺陌生的自己,不知瞧了多久,她忽地深吸了口氣,試圖擺脫雜亂紛思,但自個兒腦子卻不肯配合。

 

     她難得煩亂,起身披了件暖裘,靜謐謐地踏出寢房,下樓,出樓,如一抹夜歸的幽魂,靜謐謐來到院後那株紅梅樹下。

 

     梅香素淡,月光穿透枝椏,她一時又癡了,不知身所何在。

 

     直到月光被烏雲輕掩,她淡咳了聲,神魂才漸漸轉回。

 

     喀答!

 

    「誰?」有人夜闖嗎?!聽見動靜,她循聲疾問,隨即瞥見三條黑抹抹的身影翻牆進來……噢,不,還有兩抹黑影,所以共五人。

 

     夜闖「飛霞樓」的賊以往也不是沒有,但自從「飛霞樓」名氣坐大後,來的賊十之八九都為「採花」,而且武功皆不弱,有些甚至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採花大盜。

 

     有人發現她了,他們在夜中獰笑,目光極為露骨,兩個已迅速朝她步近。

 

     杜吟霜腦中疾思,她雖也習過武,但武功平平,要以一敵五怕是不易。她疾退,正張唇欲喊時,背部竟撞到一面硬牆——不!不是牆,只怕還有第六個惡賊!

 

     她心下陡驚,不及細思,身子已被一條鐵臂牢牢環住。

 

    「有——」「賊」字還沒出口,她聲音便止了,因為環住她的男人動作快得不可思議,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法子,身形如鬼魅般,在五名惡賊間穿梭一回。

 

     杜吟霜聽見手起手落的「啪啪」聲響,伴隨著五聲悶哼,然後就「咚、咚、咚、咚、咚」,她眨眨眸,發現地上直挺挺倒了五條身軀。

 

     此時月光擺脫烏雲,皎色再次灑落,夜風仍飄暗香。

 

     這手法、這手法分明是……

 

她輕細喘息,盈著月光的雙眸慢慢往上抬,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,是那個叫作「啞頭」的漢子。

 

     她看不清他真實長相,散落的髮絲、落腮鬍和眼罩遮去他的臉,但剩下的那隻眼,目光如淵,碰不到底,隱約攏著……惱怒,氣她看得太深似的。

 

     他撇開臉,鐵臂陡地放她落地,也不理她能否站穩,彷彿她突然間變成燙手山芋。

 

     他轉身就走,去處理地上五條「屍體」。

 

     杜吟霜心口怦怦跳,不自覺跟了過去。「你——」

 

    「哇啊——」嬌呼。

 

    「哇啊啊——」再一聲嬌呼。

 

    「哇啊啊啊——」再追加一聲嬌呼。

 

     突然間,「飛霞樓」中重新掌燈大亮,樓中七十二姝皆醒,三十六名使劍小婢也仗劍而立,趕來護樓的金釵們被院中景象嚇了小小一跳。

 

     沒想到啊,有人早幫她們處理乾淨了!

 

    「霜姨,您沒事吧?」大金釵趕過來拉拉杜吟霜略涼的手。

 

    「……沒事,我、我很好,沒事。」那不說話的男人頭抬也沒抬,一手兩個、另一手三個,平靜地拖著五條「屍體」走開了。她怔怔瞅著,像瞅著那株翦翦紅梅,有什麼流過心窩,熱烘烘卻又帶著古怪刺疼,疼得她呼息不穩。

 

    「啞頭」究竟是誰?他究竟是誰?

 

不是他。不可能是他。她昏頭了,還以為有誰曾惦念著她嗎?都多少年了……

 

    「霜姨霜姨……聽見我說話嗎?咦?咦咦?霜姨,您金環什麼時候找到的?我白天請樓內的姊妹們幫您留意了,沒想到您已經自個兒找到,那當真好啊!」大金釵拉著她的手腕笑嚷。

 

     金環……她又是一楞,垂下眼瞧著自個兒左腕,那只金環當真失而復得!

 

     莫名遺失,莫名尋回,而適才與她貼身、近得能將失物悄悄套回她腕間的,也只有那個啞巴男人……

 

     他究竟是誰?

 

     她已如死水的心湖,能不能別起波紋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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