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幾天前的事兒,紅梅的花萼小小的,尚不能折下當作簪花,到得今日,已花開紅蕊嫩,臘月寒風裡細微地添了一縷風流。
每年此時,杜吟霜總要來到「飛霞樓」臨江而生的那株紅梅底下,親手攀花折枝,為樓內眾女們製作紅梅簪花、作花墜子,新鮮花枝經過她巧手整理,浸過特殊蜜蠟再風乾,常能維持一季冬,值到春臨才凋萎。
今年,她像是有些忘了,像是有些心不在焉,像是……整個心魂全黏在「飛霞樓」中、那個通過七十二姝層層考驗的新進僕役身上。
樓中的大金釵說,他叫作「啞頭」。
啞頭身軀佝僂,左目戴著眼罩,滿臉落腮鬍,但前些天五名採花賊夜闖「飛霞樓」,她親眼見識到啞頭的能耐……噢,非也,她並非真的見到,當時她張聲欲喊,想喚來樓內姊妹們一同禦敵,啞頭卻無聲無息逼近。
他摟她入懷,輕鬆對敵,待她神魂整個拉回時,那五名採花大盜早直條條橫躺在地,周身大穴受制,無法動彈半分。
他究竟是誰?
他使的手法……他這一路點穴手法……分明是……分明是……
每每思及,她心臟便激昂狂跳,幾要不能呼吸。
當年她從那男人身邊飄然遠去,僅是表面上的瀟灑,從此,她不能一個人獨活,男人一直在她心裡,刻得很深、很深,男人一直與她在一起,他的形象、氣味、音容笑貌,如沾了永不褪色的顏料往她心底黥刺。
藏在心裡的那個男人啊,她要不起,而她,亦不是他要的那一個。
他恨她。一定是的。
他不會想見到她。他說,他恨她。他恨她。只會是這樣,不可能再有其他。
只是被他如此憎惡著,她承受不住他的恨。要逃。她都逃開十多年,將彼此拉開長長的十多年,倘若啞頭真是他……那麼,他離開域外那片插天高的雪峰尋到江南來,究竟為何?
在內心小小、小小的所在,她愚蠢地有了期望。
下意識撫著腕間失而復得的金環,她悄悄吞嚥著,希望自己能成功地掩去緊張神色,盈盈步履朝正在後院劈柴的男人走近。
背對她的男性身形頓了頓,似是察覺到她的到來,然而僅是微乎其微的停頓罷了,他手握斧頭、一起一落的動作依舊繼續。
剁剁--剁剁剁--
圓木塊一劈為二,再劈成柴片,劈完後再往小木台上擺上另一塊,他動作俐落得不得了,小木台的周圍已散落無數柴片,再瞧瞧疊於牆邊的成綑木柴,那數量之多,保證「飛霞樓」今年的冬絕對不怕沒柴燒,也證明啞頭確實好用得很,純陰的樓內多出這一位「異類」,到目前為止該是好處多於壞處。
「都正午了,你還不休息嗎?」杜吟霜屏息靠近,試了幾次才擠出聲音。
啞頭沒有理會她,真是既聾又啞一般,劈柴動作停也未停。
「廚娘們把大夥兒午膳都準備好了,樓內眾人分三班輪流用飯,我聽阿大說她們讓你最後才吃……」「飛霞樓」內向來女尊男卑,而啞頭又是唯一男僕役,總得更刻苦耐勞些。杜吟霜瞅著他鬍鬚虯髯的側臉,語氣與行徑透出試探,她踏近一步,輕柔道--
「我瞧你一早忙到現下,做的全是粗活,肚皮肯定大打響鼓……我這兒有一些饅頭夾蔥花肉末,還有一盅臘八粥,你先墊墊胃。」
她將挽在臂彎的一只竹籃朝他揚了揚。
可惜男人瞧也沒瞧她一眼,逕自專注在勞動上。
杜吟霜暗自咬咬唇,把裝著食物的竹籃擱在一旁矮腳長條椅上。
他不可能聽不見。
她甫走進後院,他身背一頓,明明聽到她的腳步聲。
阿大說啞頭不說話。然,不說話並不表示不能說話。
十指絞著,喉頭緊縮,她早忘記心音重擊耳膜是何感覺,忘記血液衝向腦門而足下虛無是什麼滋味,此時此刻,她終又嚐到。
她無法克制地走近再走近,很想正視他的眼,儘管面前男人的臉龐與她記憶中那一張全然不同,她想,至少眼神不會騙人。
只要讓她再一次望進他眼底,如那晚他大顯身手後,她在他臂彎裡揚睫,目光與他猛然相接,她想看進他神魂深處,想知道他的底細,想弄明白這一切混亂。
「啞頭,你從哪兒來?」她低聲問,恍若喃喃自語,眸光對著男人須臾不離。「你老家在哪兒?家裡可還有親人?」
剁剁剁--剁剁剁--
劈柴聲響依舊規律,絲毫不受影響。
零星的木屑噴上裙膝,她不以為意,嘴角笑笑,如歌輕喃--
「啞頭,你來的地方離江南這兒好遠、好遠,不是嗎?唉,你怎麼來了?這兒有什麼值得你跋山涉水,離家千萬里?」
剁、剁、剁--剁、剁、剁--
男人仍專心手邊工作,但每次的揮斧似乎變得既沈又重,恨恨的,一劈下去,圓木塊不是從中劈開,卻碎裂成好幾片,而木屑噴得更嚴重。
杜吟霜癡迷般再走近,如半夜不睡、被那株翦翦紅梅所引誘,激噴飛彈的木屑刮紅她的手背和面頰,她似也無覺,只是癡癡迷迷。
「我記起來了,啞頭,你家裡是有個妻子的,但你的那位溫柔嬌妻啊……卻是被一個女人給害了--」
剁!
男人單臂一落,手中利斧不只把木塊劈碎,更把底下厚厚的木頭基台也一併劈裂。
他身形不再佝僂,拔背揚臂,對著木塊出氣,那動作透出可怕的力量,彷彿正硬逼自己將心神緊緊扯住,不去理會刺探。
握斧的臂膀肌肉糾結,高高揚起,重重揮落--
一抹素影不怕死地竄近,就端坐在他面前已裂開的那塊木頭基台上。
她仰起臉。
他目中爆火,厲喝一聲,手中利斧硬生生止住勢子。
銳利的斧首離她雪額僅差毫釐。
斧頭沒落下,氣勁卻不及收斂,她梳成髻的黑髮驀地一散,托著她蒼白臉容,額上的雪肌已浮出被氣勁掃過的紅痕。
不可能不痛!
她眸心顫了顫,沒把那猶如被掌摑的痛當作一回事,只是靜望著、嘴角柔軟……這個混帳女人!十多年過去,都十多年了,性子一點也沒改,半點自省的跡象也沒有!依然這麼……混蛋!
他胸腔盤聚一股氣,愈堵愈痛,未著眼罩的右目吃人似地微微瞠突,滿面髮鬚怒張,像也灌注了無形之氣,對著坐在身前的女子張牙舞爪。
「兆陽……」
那低柔女嗓一逸,他虎身陡震,利斧仍近對著她。
她氣息變得急促,下顎有些故意地略抬高,似在賭他會不會真劈了她,眸光如泓,似淚似星,癡迷不退。
「真是你。」她笑語,白得幾無血色的頰面終浮紅雲。「真是你啊……咱們已許久不見呢。」
他抿唇不應,目光恨然,持斧的臂膀動也未動,極穩。
杜吟霜看著他一會兒,歎了口氣,徐慢又道:「我還記得上回你說過的話。你那時說,要我別再讓你撞見,若再見到我,你會殺了我。」又歎氣,神態無懼,甚至帶著淡淡懷念。
她癡看他好半晌。
「兆陽,你是來殺我的嗎?」
她輕和的低問引爆了火藥,把男人已噗噗騰燒的怒火炸出一片火燄海。
他暴喝一聲,五官氣得扭曲,手中利斧洩恨地揮將出去--
啪!
杜吟霜毫髮未傷,可憐的是幾步外那株紅梅樹,擲飛而去的斧頭深深劈入樹幹,兩段綻花的枝椏應聲斷裂,剎時間,紅梅粉辦瞞天亂飛。
「我遲早會殺了妳!」他從喉間逼出聲音,如一頭被圍堵至牆角的野獸對著敵人狺狺咆哮。「遲早!」
撂下話,他轉身離去,留她在紅花雨裡。
「我知道啊,我一直等著……一直等著……」輕撫腕間金環,杜吟霜笑著,眸中不由得流出兩行淚來。
她閤起眸子記住這一刻。
他重回她命中的這一刻。